每年芒种过后夏至之前,梅雨季就像一位红袖摇曳、玉腕低垂的古典美人,如约驾临了江南。她眉黛春山,秋水剪瞳,斜撑着一把油纸伞,沿着长江,自西往东,三步一歇,边走边轻甩裙裾,抖落出潮润的绿气,挥一挥衣袖,袖底风里沾染着幽幽香氛。
美人缓步至长江中下游,被江南的钟灵毓秀吸引住了,裹足不前,理了理斜插在云鬓上的步摇,在云端开起了小卖部,货架上堆着她巧织的云锦。她偃卧着酣睡过去,不知谁偷走了货架上最美的一匹。她醒来,急得哭了,泪水落到了人间,便化成了梅雨。
梅雨时而淅淅沥沥,时而淋淋漓漓。梦里的人,怕淋湿了衣裳,似乎也要撑一把伞。伞柄猛地一旋,伞面上的雨滴顺着伞边沿纷纷旋了出去,飞溅成珠玉四散。
这些年,听惯了周杰伦的《青花瓷》《烟花易冷》等曲,感觉歌词里弥漫着浓浓的梅雨,方文山作词时,莫非置身于江南梅雨季?
天青色等烟雨,而我在等你,炊烟袅袅升起,隔江千万里;帘外芭蕉惹骤雨,门环惹铜绿。雨纷纷,旧故里草木深,我听闻,你始终一个人;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,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。
更早时,听到林俊杰的《江南》,也立马想到了梅雨季。风到这里就是黏,黏住过客的思念,雨到了这里缠成线,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;离愁能有多痛,痛有多浓,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,心碎了才懂。
只有江南的梅雨,才这么黏吧,能黏得住过客的思念,也只有江南的人,才有如此缠绵的情缘。
说起青花瓷,相传宋徽宗对梦里见到的“天青色”念念不忘,要汝州工匠烧制出色釉为“天青色”的瓷器。工匠在烟雨里,烧制出了莹润静谧、青翠华滋的瓷器,即为汝窑瓷,有雨水的清润。器物与时节如此巧妙融合,便是天青色等烟雨的由来。
梅雨时节,听雨总是不错的选项。南宋诗人赵师秀作诗《约客》:“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。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”
江南的雨夜,雨声、蛙声不息,嘈嘈切切,诗人边听雨,边等待客人,心渐渐归于阒寂。
古人素喜庭院里栽芭蕉,芭蕉可邀雨,更宜梅雨时听雨,吧嗒吧嗒,点滴到天明。宋张良臣有诗《夏夜》:“恰则黄昏雨便晴,青塘迤逦尽蛙鸣。月明已在芭蕉上,犹有残塘点滴声。”
如若无芭蕉,寻一处荷塘,噼噼啪啪,那雨珠打在荷叶上的清脆声响,滚成的大珠小珠乱落玉盘,没有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的凄美,瞬间觉得满塘委婉而灵动了。
此时我真想置身于苏州,走入拙政园,站在荷风四面亭里,听湖上烟雨,或置一古琴,弹一曲《鸥鹭忘机》。风清雨清不如心轻,真正的静,不假于外,只在于内心。
梅雨中的苏州,不只是园林,寒山寺内,缭绕梵音里听雨,也是极娴雅的,潇潇雨声里透着深深禅意。或者撑着油纸伞,漫步山塘街,那长长、瘦瘦的石板街,在烟雨里更显瘦长了,从窄弄里飘出的炊烟,被雨洇染了绿气,更显缥缈不定。
更远些的南京,此刻梅雨中的梧桐大道,浓翠得像泼了极重的绿彩。明孝陵前的石象路,已被连绵的梅雨裹上了厚重的阴湿,神道上狮子、獬豸、骆驼、大象、麒麟、石马上的盘花纹,覆满了苍苔。六路石兽更显沧桑古朴了。
我撑伞,沿着禾城紫阳街,缓步来到了城南的子城,城墙边古树苍郁,老城墙上苔藓浓绿,城砖在梅雨浸润下黑黢黢的越发显得厚重。站在南湖边,远眺湖心岛上烟雨楼,湖面上水雾氤氲,楼、树、船都浮在水汽里,影影绰绰的。
此时我惦念起了西湖。听说时下有一卖花郎,着唐时装扮,挑着货担,在烟雨中吆喝卖荷花,货担一头挑着含花欲放的荷花,被雨水濯洗得柔嫩丰盈,一头挑着灯笼、杂物箱。他像是从《清明上河图》里走出来的贩夫,轻摇蒲扇,笑对游人,给烟雨中的西湖,十里荷花,添了一笔浓重古韵。
我想到了李清照的词《减字木兰花·卖花担上》:“卖花担上,买得一枝春欲放。泪染轻匀,犹带彤霞晓露痕……”
真是再应景不过了。
七月初,临近入伏,梅雨渐次收尾,旷日持久的炎夏正式登场,此刻内心油然生起“梅雨不知清冽,一晴方知夏深”的喟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