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简 儿
记忆中的一场雪，是从黄昏时分降临的，我们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，灶口的火烧得很旺，火光映照在淡黄色的石灰墙上，有一种岁月的绵长、亘古之美。
母亲在蒸一屉糖糕。用一个木头糖糕印章，印出福禄寿喜，也印出桃子、锦鲤的形状。灶台上，一只白瓷小碗里泡了红粉，我们用筷子蘸一点红粉，点在刚出笼的糖糕上。点好糖糕，就点在自己的眉心上。一瞬间，我们就变成了年画上的娃娃啦。
下雪啦，我忽然听见窗子底下有人在喊。小黑子小旋风似的冲进来，摊开掌心给我看，小橘子，你瞧。可是他的掌心啥也没有啊，只是湿漉漉的一片。咦，明明刚才还在的。哪里去啦？小黑子挠了挠脑袋。
小黑子拉着我的手，跑到院子里。果然，铅灰色的天空中，飞舞着一片一片鹅毛。好像风把这个村子里所有的鹅毛都刮到天上去了。呵，还不够，风把世界上所有的鹅毛都刮到天上去了呢。一片鹅毛颤悠悠落到我的掌心里。凉丝丝的，是一朵雪花，尽管它倏忽不见了。雪是什么样子的呢，书本上说雪是六角形的，甚至，雪像一个花枝，有三个枝杈的、六个枝杈的、十二个枝杈的，还有十八个枝杈的。
到我们村庄里的雪，可没有那么矜持，它们纷纷扬扬的，就像鹅毛一样。落在草木上，草木白了，落在屋顶上，屋顶白了，落在小黄狗上，小黄狗变成小白狗了。下到爷爷的胡子上，爷爷变成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喽。
小黑子说，小橘子，你明天早点起来，我们一起去堆雪人，我们还可以去滑冰。小黑子的脸冻得红通通的，小黑子的鼻涕都快冻出来了。小黑子的妈来找小黑子回家了。小黑子回过头，冲我大声喊，小橘子，别忘了，明天一定要早点起来啊。
雪下了一夜，我躺在云朵一样蓬松的棉花被里，睡得香喷喷的。第二天一早，我蒙蒙眬眬睁开眼睛，立马又记起了下雪这件事。我穿着绒线裤，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去拉窗帘。哇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。树枝上覆着雪，屋顶上覆着雪，草垛上覆着雪。一轮丽日，照耀着村庄。仿佛一夜之间，一个神秘的雪国就这样建立起来了。
我穿上大红色的滑雪衫、塑料套鞋，踩在雪地里，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，那是写在雪地上的书法。村庄里的小动物都出来了，小狗画梅花，小鸡画竹叶，小鸭子画什么，一时想不起来了。小黑子扛了一把扫帚，身上穿了一件黑披风，是要准备去当女巫吗？他见到我，使劲冲我招手，小橘子，快点快点，我们堆雪人去。我们要堆一个世界上最美的雪人。
沿途有人在铲雪，那些人可真讨厌啊，把雪铲掉做什么呢。反正过不了几天，雪就会融化掉。雪的生命多么短暂。美好的时光多么短暂。我说，小黑子，我想写一首诗了。小黑子说，写吧。我捡起树枝，在雪地上画符一样画起来。小黑子看了说，你写了什么嘛。我说，一首白雪之诗。小黑子说，小橘子，瞧不出来你还会写诗啊。我仰着头说，那当然。我想，总有一天，我会成为一个诗人的。
那些铲雪的人，是吕小明的爸爸吕天生、卖酱鸭的阿四，还有鳏夫永福和他的阿黄。我很讨厌吕天生，他一直叫我白白头。小时候我头发长了虱子，奶奶给我剃过一个白白头，结果，他就白白头、白白头地叫开了。村子里许多人，也都跟着他乱起哄。现在，我已经长发及腰，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。可是，吕天生见了我，还是会叫我白白头。我用滑雪衫的帽子挡住脸，还是被他发现了。
吕天生说，白白头，你去哪儿？我白了吕天生一眼，一声不吭地往前走。吕天生在我背后哈哈大笑。我真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可笑的，取笑一个小孩子，难道就有这么好笑。还有他的儿子吕小明，仗着比我们大两岁，天天欺负小黑子。我讨厌他们全家，祖宗十八代，我气鼓鼓的，腮帮鼓得老高。
小黑子说，小橘子，快点走，别磨蹭了，我们快点走吧，你看草坡上的积雪又白又厚，我们去那里堆雪人吧。
我们来到了草坡上，果然，那里覆着一层厚厚的雪，仿佛一个巨大的席梦思床垫。小黑子飞奔过去，扑倒在席梦思床垫上。哎呀，太舒服了，小橘子，你也来躺一下。我也扑过去，与小黑子并排躺在一起。蓝蓝的天上，一朵云也没有。
我们赶紧堆雪人吧，我催促小黑子。小黑子从地上抓了一团雪，捏成一个小小的雪球，然后放到地上滚起来。它滚啊滚啊，滚得有南瓜那么大，小黑子停了下来。他把雪球拍拍结实，左看看右瞅瞅。小黑子说，这个可以当雪人的脑袋。小黑子又堆了一个雪球，滚成一株树球那么大，就是我们学校门口，那种剪得圆滚滚的树，小黑子说，这个可以当雪人的身体。我看了一眼雪人的身体，心想，这个雪人好胖啊。小黑子说，冬天么，衣服穿得多，当然就会胖一点。
小黑子手里的扫把，正好插在雪人的身体上，当了一条胳膊。可是这个雪人怎么一条胳膊呢，我问小黑子。小黑子说，雪人的另一条胳膊藏在背后，我们看不见。那么，雪人的那一条裙子在哪里呢。小黑子说，瞧，我忘记啦，我只有黑披风，那就当她的裙子吧。
小黑子把黑披风系在雪人身上，果然美轮美奂。
我捏了一些小雪球，一颗一颗挂在雪人的脖子上，呵，好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项链。雪人的鼻子是用一个红辣椒做的，歪歪的，很俏皮的样子。嘴巴是一个牛奶瓶的盖子，好像在发出一个“哦”字。小黑子从口袋里掏出两颗黑色的弹珠，在我眼前晃了晃。黑眼珠一按上去，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雪人，笑嘻嘻地看着我们。
我们给雪人取个什么名字好呢。小黑子说。
雪儿。我忽然灵光一闪。
雪儿，好美的名字啊。小黑子赞叹不已。
你好，雪儿，欢迎你来到青龙湾。我伸出手，跟雪儿的手轻轻握了握。
第二天，第三天，我们一大早就去找雪人。可是雪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了。太阳照耀着大地，雪儿的身子在黑披风底下，渐渐矮了下去，终于消失不见了。我和小黑子久久地伫立在雪地里。
雪融化后的村庄，麦苗青青，小溪奔腾。春天过去了，夏天过去了，秋天过去了，终于，冬天又到来，我和小黑子一直伸长脖子等待着。初雪即将降临，雪人即将再现。
